之三、自我放逐DAJARRA

我披覆的盔甲，流下鐵灰色的鮮血。我的手腳， 佈滿黑暗光波襲擊的痕跡，我的心臟，被尖銳長劍刺穿留下的洞口， 恐懼的跳動著。虛弱與疲倦蔓延全身，在護航我的母艦到來前， 我已經倒下。 

我夢見，一隻被蟲類祭獻給神明的獵犬，被花朵與珠寶簇擁全身。 祭司將牠緩緩推入火坑中活活燃燒， 然後在牠喊叫尚有一絲氣息的時候拖了出來，牠燒焦冒煙的身體， 展示在祭檯上發抖著。「牠死了嗎? 」 一個小孩的聲音好奇的追問。

有著黑色皺紋的女巫微笑的說，「他還沒死，不過，牠會死的。」 她長及大腿的尖銳黑指甲，有著像雞腳一般奇異的紋路， 她的微笑卻平靜而自在。她的指尖點向遠方冒煙中的蒙古包：「 等到牠奉獻靈魂的火爐射出七彩燦爛的煙火時， 就是我們歡慶幸福到臨的時刻。」

小孩的目光，疑惑的看著狗狗最後喘息，蒙古包瞬間鼓脹炸開來， 綻放出七彩的火花，金色的瀑布噴射四濺。無數的蟲族一擁而出， 充滿喜悅而歡樂的跳起舞來。 

當我疲憊的再次張開眼睛，漂移雲朵下是一片空曠的火星地景。
從雪梨的灰色繁華地帶一路飛越布里斯本的悠綠草原， 我將自己放逐到蠻荒內陸。
一條張牙舞爪的藍色河水貼近眼前，蠻橫的鑽進紅土裡。 炙熱的微風，飛揚的塵土， 看得見飛機尾翼的窗外是星點般群聚的尤加利樹林與低矮的奶油色草叢。我又再次閉上眼睛。 

母艦降落，我踩下階梯一步步，38度C的焚風吹亂我打結的長卷髮 。

「歡迎回到母星，我的公主。」 前來接機的亞利安族人說。 

我的王國，地面有牛仔騎馬，天上有直升機趕牲畜， 日落在晚間八點時分。
這個以礦產聞名的大城鎮，是一片紅色荒野中開創起的繁榮山城。 
如同血般的古大陸土壤底下，藏有世界稀有的寶藏， 這個王國的人民天生使命，就是日以繼夜的鑽入地底， 挑選出上等的礦石，提煉磨光後販售到遙遠國度以換取貨幣。 無窮無盡的礦產產生良好的經濟循環，使人們自給自足，豐衣足食， 臉上掛滿笑容，他們的心思單純而快樂。 

我的侍從，名叫雪若。她有著一頭奶油草色的長直髮， 被太陽曬出燦爛波浪的臉龐上，有一雙溫柔愛笑的眼睛， 走進機場大門，她看著我科科的笑了：「 我還以為妳會抱著無尾熊來耶。」她手上握著那張， 我當時寄過來的照片， 上面是一隻瞇瞇眼的無尾熊抱著身穿水藍色娃娃裝，滿足笑容的我。 那是半年前的我，心滿意足的時候。

我向她欠欠身，而她遞來一罐當地著名的啤酒， 開著四輪傳動的馬車，帶我去見國王。 「公主，還記得妳的童年時光嗎？那個在雜貨店玩耍， 跟鄰居小孩玩彈珠、跳房子的地方。現在一切都還在， 所有的ㄧ切在妳離開後都安然無恙。」雪若看著我臉上的繃帶，溫柔的轉移話題。
「 請不要試圖喚起我的回憶，」我別過頭看窗外的紅土景象。  

「過去的回憶已經伴隨我好久了，根本不曾離開。」我心裡默默的。  

 
我走入宮殿與國王簡單的問安， 就藉口長途旅行的疲憊把自己鎖回房裡， 我深深吸了氣，隔牆卻聽到雪若跟國王在暗室裡面討論著︰

「看來公主的傷不輕。」 

國王拿下牛仔高帽，看著高襪的靴子沉思著。
記得她大學畢業以前，過得一直都是順心順意的人生， 總是充滿自信、勇氣、自我與活力。還記得那時的她興高采烈、 充滿光彩的討論著畢業後的計畫、未來夢想的人生， 她總是為自己寫下一長串的夢想清單，他都一直微笑聆聽、 點頭鼓勵。她多年來的出征，不論是被公司小團體派系鬥爭、 和交往多年的默契伴侶分開、從心想事成中的工作受挫離開、 踏上自己喜歡的咖啡行業， 一直到為自己做出的負責任的選擇與勇氣的承擔， 她生命至今己學到的經驗，應該也讓她自己成長不少。 為何卻在一次與蟲族的光榮戰爭中，就完全失去自我原本的模樣呢？  

國王摸摸自己灰白的短髮， 想想蟲族是那麼不具危險性和殺傷力的動物， 過去自己征戰的紀錄中，即使蟲族看似體積龐大而兇猛， 用手指輕輕一碰就碎裂， 究竟是什麼造成自己所疼愛的女兒重傷？是自己過去太寵壞她、 沒有完整訓練她的魔法防禦能力，讓她禁不起蟲族的微頻光波攻擊嗎？ 

雪若侍衛捧著一顆藍色水晶球走了進來。那是市中心的礦場開挖時， 無意在地底下發現的珍貴寶物。「我想可以在這裡找到一些答案」 雪若說：「這顆球可以顯現公主征戰的紀錄。」
國王推推眼鏡， 他看著發亮的水晶球裡， 穿著盔甲的公主勇敢舉起旗子帶頭施魔法時， 一隻小小的蟲族嬰兒與母親走失低聲哭泣著。因為懼怕，蟲族嬰兒啟動自我防衛機制， 將自己眼眸變成兩面鏡子，一瞬間那道強烈的光波反射入公主的心。
「從那之後開始，公主就漸漸失去力氣了。」 雪若用平緩卻精確的語氣說。 

國王明瞭了，他終於明瞭了。 他揮手示意請侍從呼喚公主過來。 

眼前的公主面無表情的笑著，堅強的站著，手卻是癱軟的垂放著。「 我親愛的公主，」國王講話時的字句總是黏在一起，公主心裡想著， 從小時候開始，她就不太愛聽自己父王說的話， 總是挑他字句表達的詬病。

「接下來的日子，妳要有心理準備。」國王說。

「我會餵養妳的一切，我親愛的女兒。妳會依舊豐衣足食。 但是妳已經長大，妳必須學會奉獻。」

「妳要每天清理宮殿所有的房間和廁所， 藉以習慣每天清理自己的心。

    妳要每天為妳行動不便的比爾老爺爺煮一道晚餐， 藉以學習如何善待自己的親人。

    妳要每天到廚房負責漢堡和三明治， 藉以從烹飪中學習紀律和用心思索別人想要的事物。

    妳要每天到雜貨店門口迎接客人，不論別人的態度、行為、 妳自己的好惡，」國王停頓一下，

「妳都要保持微笑。  不論別人怎麼對妳、讓妳多麼不快樂。」

   然後，國王看了看窗外的草坪，吹了聲很長的口哨。 一隻巨大的龐然大物飛奔過來。

「還記得布魯藍嗎？那隻陪妳一起長大的狗狗。」國王說，

「 妳離開出征的時候牠很思念妳，總是趴在門口垂頭喪氣的， 就這樣活了11年到現在。狗的壽命最長也不過20年， 現在妳回來了，應該要在牠的有生之年，加倍補償牠。」
國王交來一條布滿紅土灰塵的繩子， 那是我小時候和布魯藍散步用的。

「妳應該知道該怎麼疼牠。」 

對於國王說的話，我並不抗拒。 我轉頭看見布魯藍冽著大嘴流滿口水，狂揮著尾巴。溫柔拍拍他， 回想起一點點童年景象。

「接下來的東西會讓妳不太舒服。」國王拿出那顆水晶球。 上面顯示著目前地球上的混沌景象，海嘯傷亡、子殺父、 名人婚外情、說謊的嘴臉、高樓大廈的吵雜擁擠、殘忍的離別， 一切我所懼怕憎恨的影像…。接著，我睜大了眼睛。

那接下來的畫面，是那隻被我射殺後，在火叢中掙扎的蟲族嬰兒。 

我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國王，我好不容易才學會遺忘，你為何要將往事重提？」 我低聲呢喃著。

「我親愛的公主，妳是真的學會面對它了嗎﹖」 國王走過來拍拍我的肩。 

「妳以為遺忘就是往前走，但是，妳並沒有正視它， 所以妳無法真正前進。」

「真正的前進，是就算所有傷害過妳的事再次攤開在妳面前， 妳能夠平心靜氣的看待，妳所認知的傷害不再是傷害， 而是一種更了解自己真正想要的內在力量。」 

國王輕聲的說，「面對、處理、放下、得到， 這些耳熟能詳的人生大道理妳早已聽過。」

「但是，妳可曾試著和往事道歉，請求它原諒、原諒妳自己的情緒， 並且感激它? 」 

「妳可曾自由表露內心想表達的愛？」 

國王走到我身旁，取下我五年來一路陪我征戰的長劍。 他快速抽出劍筲，刀面因為砍了太多的頭頸骨，顯得駑鈍「 這把刀陪妳的時間很久了，想想妳每次殺敵砍頭的一剎那， 心理面的感覺是什麼？」「恨意、厭惡、我要你死的感覺。」 我平靜回答。

「很好，」國王把刀面朝向我，「看看妳現在的樣子。 妳是否得到如妳所期待的英勇自信？」 我注視著被我磨鈍的刀面上一個迷惘的模糊臉孔，沒有開口說話。 

「仇恨沒什麼不好，在這個世界上，仇恨真的能成一股強大的力量。 」國王收回劍柄。

「仇恨、討厭的情緒會讓妳感覺心中暫時舒服、 讓妳感覺無邊強壯力量蔓延，可以摧毀很多妳所憎惡的東西， 包括妳所厭棄的不平等、妳所討厭的強暴犯、 妳所無法接受的欺瞞不誠實。」 

「但是，那是一股釋放惡質的力量， 那股力量出去了不會再回到妳身上，妳只會不斷消耗自己的能量， 虛耗完必須在引發一次的仇恨才能再得到新力量，否則， 妳只會越來越空洞。」國王搔搔頭說，「 怪我太早離開你去天堂修行的那段日子，或許讓妳的學習有了斷層。 」

「但妳想想，妳過去曾經無限美好的感情，最後是怎麼結束的？」

我回想著在我心想事成的人生當時， 因為一點小小的不安感而摧毀的美好感情。 我曾是那麼的無知而浮誇，卻在充滿愛的包容下結束， 開始了自己新的飛翔。

「是一位充滿寬容的智者放棄自我爭鬥，只留下無限的愛給我。」

「那麼妳現在的感覺又是如何呢？」國王問。

「我想到的，只有充滿溫暖、快樂、愛與感激。」這是真的， 我心裡想。有他一起陪伴行走的日子裡， 所有的不好的回憶都消失殆盡，留下的都是好的。 唯一記得的惡魔之臉，只有自己當時的模樣。 

國王憐愛的摸摸我昨晚自己剪去的短髮，還有我右眼眉毛上的蹦帶， 那是我剛回到宮殿時，血氣方剛時和袋鼠打架留下的痕跡。 

「我的女兒阿，現在，我要喚醒妳內心的另一股力量。」  

「妳可以選擇用兩種方式過生活，用記憶，或是靈性。

  記憶是舊有程式的重演，靈性則是宇宙給妳的訊息。其實宇宙早就已經為妳安排好屬於妳的順心人生了，只因妳執著於過去記憶的不快樂情緒而阻斷自我接收宇宙傳達給妳的話語。 妳必須刺破過去記憶的空洞，讓核心流出，流出所有空洞不重要的記憶。」

「妳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持續不斷的清理內心， 從內在修正妳所經歷的一切。妳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起完全的責任， 對妳、對別人所有的言語和行為，全部都放下。」 

「回到那思想的源頭，回到那最初的愛，回到零點， 妳才能聆聽到內心真正的宇宙。

妳無法真正覺察任何時刻正在發生的事情，因此妳能做的， 就是完全的轉交、完全的臣服，完全的相信。 一切屬於妳的完美生命，就在當下。」 

「妳要彰顯真理，揭開一切無盡力量的終極語言。那就是，」 

「我愛你。」 
 

我再度睜開眼睛，窗外的雨在我面前墜落。
我發現我失去自我的原因，在於一隻過於渴望愛的蟲族嬰兒，是映照出自己仇惡模樣的鏡子。
我恐懼的是自己。

我翻開日記，今晚是15年來最亮最圓的元宵滿月，還有繼海地之後， 智利發生8.8規模大地震。
我翻開思緒胡亂時的便條紙， 盯著自己寫下的一字一句， 想要牽自己的手慢慢走出那個幽暗的房間。
我翻開日曆， 時間不遠了，不遠了，我依然懼怕的一切，我還沒準備好。 

我感激我自己放逐自我來到這裡，我感激過去所有身旁的人讓我經歷的一切， 所以我才能站在這裡，寫下這篇故事，體驗自己甦醒的力量。這個世界是一面鏡子， 事情的好壞是來自於自己的想法。我必須先放下自己的需求， 允許一切靠近。

這個世界為我做最好的安排，因此我現在就選擇，放下。 
 

公主要再度出征了，這次的出征武器是，
 

「無盡的愛。」